市井文学
引言:一个时代的落幕
上世纪80年代以来,中国经历了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脱贫奇迹。超过8亿人摆脱贫困,数亿人从乡村涌入城市,千万家庭见证了第一代大学生的诞生。那是一个充满上升通道的年代,教育被视为改变命运的阶梯,努力似乎总能换来回报。然而,近几年,随着经济增速放缓,社会流动的通道逐渐收窄,阶级固化的阴影笼罩在许多普通人身上。在社交媒体上,诸如“董小姐事件”引发的愤怒,背后是普通人对无力改变现状的深深挫败感。
在这样的背景下,不明白播客发起了一次关于阶级固化焦虑的听众故事征集。本文基于三位90后“小镇做题家”的真实经历,探讨他们在教育与就业的道路上如何面对阶层壁垒,以及在社会变迁中如何重新定义努力与希望。
第一章:Boris——从民办本科到香港硕士的求职困境
背景与起点
Boris出生于一个下岗职工家庭,父母是国企改制浪潮的受害者。1999年,Boris年仅5岁时,父母双双下岗,父亲成为出租车司机,母亲则在家赋闲,靠精打细算维持家庭开支。这种经济拮据的环境塑造了Boris的成长轨迹——信息闭塞、资源匮乏,却也激发了他对改变命运的渴望。
2016年,Boris从一所民办大学专升本毕业,进入内容生产行业。那是一个经济仍在上升期的时代,尽管起薪仅4500元,但机会遍地。他回忆道:“当时投了六七份简历,三家单位回复,平均薪资接近全省大学毕业生水平。工作一年后,薪水翻倍到9000元。”2016年的中国,互联网大厂概念初现,G20峰会等大型项目为年轻人提供了大量就业机会,即使是民办本科生也能乘着经济东风找到立足之地。
硕士梦与现实的碰撞
为了弥补学历短板,Boris在工作6年后辞职,攒钱前往香港攻读硕士学位。然而,2023年底毕业时,他面对的是截然不同的就业环境。经济下行,优质岗位对年龄和学历的限制愈发严苛,Boris发现自己“应届生”身份因年龄超标被拒之门外,社招岗位待遇远低于预期。他投递了339份简历,获得44个回复,集中在杭州的面试机会最多,但荒唐的面试经历让他备感挫败。
有面试官质疑他专升本的学历:“你上过大专,怎么还能参加高考?”还有人问及父母职业,称其“社会地位低下”。更有甚者,要求他接受“服从性测试”,质疑他在香港求学是否会带来“西方平等理念”。这些经历让Boris意识到,学历和家庭背景在就业市场中成为隐形的门槛。
在短短几个月内,Boris入职了三家公司,却因无偿工作、拖欠工资、学历歧视等问题接连离职。他坦言:“九个月的求职耗尽了我的积蓄和信心。如果我选择‘躺平’,可能比零散打工的结局更好。”最终,他找到一份年薪23.6万元的工作,勉强稳定,但对未来的预期却充满悲观:“经济增速下滑,人口红利消失,延迟退休和年龄歧视让上升通道越来越窄。”
反思:努力与红利的博弈
Boris的经历折射出个人努力与时代红利的复杂关系。他承认,2016年的第一份工作得益于经济高速增长的红利,而性别因素也在无意中帮他争取到机会。然而,面对当下的经济新常态,他感到“昨日黄花,再也回不去”。他感慨:“如果在一个更公平的社会,我可能会走得更远。但现在,能稳住就不错了。”
第二章:梁同学——从西部小镇到日本博士的突破
放养的童年与教育的觉醒
梁同学出生于中国西部一个工业省份的国企工人家庭,父母文化水平有限,成长环境几乎是“放养”状态。小学时期,他所在的学校多为国企子弟,学习氛围并不浓厚。直到初中,进入一所更好的学校,他才感受到“学习好”带来的尊重,也开始意识到同学家庭背景的差异。一些同学的父母为孩子报读补习班,甚至私下请老师开课,而梁同学只能依靠自学。
高中阶段,梁同学进入重点班,周围的同学多来自教育资源优厚的家庭。有的同学父母是教师,懂得如何为孩子规划升学路径;有的家庭甚至请外教辅导英语。这些见闻让梁同学感到震撼,也让他隐约意识到阶层差距的不可逾越。
大学的迷茫与自学的坚持
考入一所顶尖理工科大学后,梁同学发现自己的起点与许多同学相距甚远。室友中有人父亲是市委书记,有人来自大学院长家庭,他们从大一便积极参与学生会、规划出国,展现出强烈的目标感和社交能力。而梁同学却感到迷茫:“父母告诉我好好读书,但大学四年该做什么,我完全不知道。”
为了攒钱出国,梁同学大学期间当过家教、整理文书,甚至尝试推销电脑,最终攒下四五万元。他对日本文化情有独钟,又在学长的指导下了解到可以DIY申请日本留学,省下中介费用。最终,他成功申请到日本一所国立大学的博士项目,并获得奖学金,得以在经济上自立。
极端个案的反思
梁同学将自己视为“社会流动的极端个案”。他回忆,小学同学中仅有不到5人考上本科,而他通过自学和坚持突破了阶层壁垒。然而,这种突破充满偶然性——若非遇到关键的学长指导,他可能无法迈出国门。他坦言:“家庭背景好的人,可以通过资源弥补信息差。而像我这样的人,一旦错过窗口期,就再无机会。”
在日本,梁同学感受到更大的安全感。他计算过,即使做便利店打工,收入也足以在日本大城市生活,而回国则可能面临更激烈的竞争和更低的回报。他对未来持谨慎态度:“我不敢奢望上升,只希望能稳住现在的状态。”
第三章:Josh——农村子弟的求职挫折
农活与学习的双重负担
Josh出生于湖南一个普通农村家庭,父母是农民工,靠小本生意维持生计。小学到初中,他和姐姐需要帮父母加工牛仔裤,假期几乎全在劳作中度过。直到初中一次月考成绩优异,他才开始被父母重视,得以专注于学业。
考入一所211大学后,Josh却感到格格不入。大学氛围功利,同学家庭背景优越,他逐渐发现“贫困学生”越来越少。毕业后,他面临从“裸面也能找到工作”的窗口期到就业环境迅速恶化的转变。2022年,他的第一份工作月薪8000元,福利优厚,但因公司变故和个人迷茫,他辞职尝试考研,却因心理压力和家庭不支持而放弃。
亲戚资源与培训班的无奈
Josh的父亲曾试图通过亲戚安排他进入银行或国企,但因信息误导和资源有限未能成功。父亲还花2万元送他参加深圳的IT培训班,试图提升他的竞争力。然而,Josh认为培训班内容完全可以自学,更多是为缺乏学习环境的人提供一种“被迫上进”的氛围。
2024年底,Josh入职一家由华为团队创办的小公司,却因996文化、职场霸凌和形式主义不堪重负,仅三个月便离职。2025年,他再次求职,发现无经验岗位稀缺,HR态度冷漠,面试充满“下马威”。最终,他找到一份月薪9000元的工作,但无任何福利,实际收入低于2022年。
阶层固化的切肤之痛
Josh将自己定位为“收入较高的农民工子弟”。尽管父母为教育搬到镇上,但退休后又回归农村,靠父亲打零工为生。Josh深刻感受到阶层壁垒:同学中,家庭资源丰富者早早接触编程或外网信息,而他只能依靠做题突围。他观察到,经济形势好的年代,资源可能流向下层;但如今,资源集中在少数人手中,底层人翻身的三条路——考公务员、做生意、创业——都愈发艰难。
对未来,Josh没有明确目标,只希望掌握现有职业技能,考虑学习英语和粤语,争取去香港谋求更多可能性。他坦言:“结婚生子对我来说压力太大。我不想重复父母的教育方式,给孩子带来创伤。”
结语:努力的边界与希望的再定义
Boris、梁同学和Josh的故事,是无数小镇做题家的缩影。他们曾笃信“教育改变命运”,却在不同人生阶段发现,家庭背景、经济形势和信息不对称深刻影响着他们的选择与机遇。Boris从民办本科到香港硕士,经历了经济红利的尾声与求职的残酷现实;梁同学通过自学和偶然机遇突破阶层,却深知自己的成功不可复制;Josh在农村到城市的迁徙中挣扎,感受到资源集中和机会减少的双重挤压。
他们的经历揭示了当代中国社会流动的困境:当经济增速放缓,人口红利消失,年龄歧视和学历壁垒加剧,努力的回报被压缩到最低。Boris感慨:“如果在一个更公平的社会,我可能走得更远。”梁同学选择留在日本,寻求更大的安全感。Josh则对婚姻和育儿望而却步,宁愿追求个人稳定。
然而,他们并未完全放弃希望。Boris以23.6万元的年薪站稳脚跟,梁同学在日本找到立足之地,Josh则在学习新技能中寻找出路。他们的故事提醒我们,阶级固化并非绝对的宿命,但需要更公平的教育与就业环境,以及更宽广的社会支持体系,让努力重新成为改变命运的钥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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创建时间: 2025年6月28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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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后更新: 2025年6月28日